归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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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初见吴先生时,他年纪尚小。
人说不老不死的,都是精怪,我靠着烛火细细品了一遍这话,给自己定了性质:精怪。
这怪不得我草率,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谁,又从哪来,又到哪去,哲学里仨问题,我连一个抖机灵的答案也回答不上来,感觉就像是一睁眼就在这世道上晃悠,从这儿来,往那儿去,只差具体坐标不明确,脑子里塞满常识,肚子里空空如也,一双腿一刻不停,从一条大道走往下一条小道。
吴先生就是被我搁小道上碰见的。
那时他是真年轻,娃娃样子,蹲在被雨打湿的街边,脚下是坑坑洼洼水泥地,拽着一颗玻璃弹珠。
吴先生说:老头!
我心说:呸!我皮相年轻着呢!
虽说这一句老头把我气着了,但我真不至于真和一娃娃置气,我大人有大量,温和问他:你是不是欠打?
小吴同志一颗弹珠就飞过来了,正中我的黑外套。好家伙,还会用暗器。
“你这么老,怎么这么年轻?”我一边挽袖子一边听小吴开口。
呦,奇了。
我站到他身边。
“你咋看出我老了?”我问他。
吴先生跑过我,捡回了弹珠,再一屁股坐上不知谁家的台阶,灰蒙蒙的天气里,门口的对联贴得是真红火。
他笃定;“就感觉你老!看着年轻,但是你是个老头!”
我哑然失笑。顺着他也坐在了灰色的水泥台阶上,雨水顺着裤子透过来,凉得我一惊。
“咱聊聊?”我夺过他弹珠说。
聊了些什么我早记不清了,想必也是些闲言碎语,但有人能看穿我“精怪”本质,有点意思。
我同吴先生就这样建立了短暂的革命友谊。
从此一别……大约五十年吧。吴先生是我第一个能见俩回的奇男子。
再一见时我都楞了,我压根没认出他来,到是他拄着拐杖,半数疑虑地念了句:“老头?”
我再一看,哦,是你啊?
然后我终于大仇得报,回他一句:“老头。”
他老得很明显,白发苍苍,记忆里拿玻璃弹珠砸我的熊孩子,一眨眼都快入土了,吃惊。
他周边人都喊他吴先生,听说他是啥挺有能耐的老师,教的大概不是物理就是语文,我没问。我就觉得吴先生这个叫起来很有文化,我也这么叫他。
他说:呸。
我们又聊了一会儿,他坐轮椅我坐长凳,他输液我逗鸟。我问他:“你怎么不怕呢?虽然就你看得出来我不会死,我没得对照,但根据人情常理推度,咱俩拢共见面不到仨小时,你咋不怕啊?”
他说:“我都快死了,怕个屁。”
有点道理,我接着逗鸟。
接着吴先生就开始絮叨了,说着说着就有点伤感,说他挺不想死的。
我说我也是,咱挺巧。
他说:呸。
这人有点没素质,天天呸。
他说这话你别让我儿子他们知道了,我老伴儿已经走了,我再一走,他们更得难受。
我说行啊,反正我不认识他们,记得到时候你的追悼会带我一个呗。
成。吴先生说,多你一个不多。
还真是被他说中了。吴先生追悼会上人头攒动,要不是没人聊天,保证吵得和菜市场似的。
我待在人群里,黑压压一片。
有人哭,有人大哭,有人嚎啕大哭。
我溜了,气氛实在压抑。
我看着灰蒙蒙的天,想想火红色的对联。
我寻思,其实吧,还是死了好啊。
然后我又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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